最后的3unshine,和不闪光的我们
三个安徽高中女生误入娱乐圈,取名3unshine(三个不闪光的女孩)。之后六年,她们没红,没钱,没梦想,像藤蔓扒在北京的边缘,却成了一群普通人的慰藉。
以下是她们的故事,是受她们的“不美不强”感召的16个粉丝的故事,也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故事。
我来自一座小城的边缘
母胎单身 没有存款
马上要交房租
1963年秋天,美国的广播电台没完没了地放一首叫做《Be My Baby》的歌,一个尖刻的、带点儿黑人口音的、没多少训练痕迹的女声不停重复“Be my baby(做我的宝贝)”,向初识的男人袒露爱慕之情。这是流行音乐史的空前时刻——表达欲望过去被视为男人的特权。布鲁克林福克斯剧院的观众们有幸目睹演唱者The Ronettes的真容:三个黑人女孩睫毛乱飞,眼线暗黑,顶着三公分高的头发。在那个种族隔离仍未远去的时代,黑人女孩被要求是端庄而温顺的,The Ronettes的出现像是一场摇滚叛乱。在后来的回忆录里,The Ronettes主唱说:“观众鼓掌越大,下次我们涂的睫毛膏就越多。”
2018年,北京,在某时尚杂志的拍摄现场,中国女子组合3unshine复制了The Ronettes的造型。女孩们千禧年出生,五官可谓平常,妆容却让她们变成了另一个人:头发还要更高一些,睫毛还要更飞一些。她们并不清楚致敬的是谁,但不影响粉丝视她们的诞生为一场近乎于The Ronettes的“山崩地裂”。她们作品不多,其中一首叫《我要做你女朋友》,因外形之土和唱功之差在互联网招引嘲笑。但一个粉丝对我说,在他心中《我要做你女朋友》和《Be My Baby》的地位等同。
也许有的读者能想起2016年大年初四那五个因为丑冲上热搜的安徽亳州高中女生,是的,就是她们。只不过,她们从五个人变成了三个人,从sunshine改名为3unshine(经历了一场经纪纠纷),她们来到了北京,她们留在了北京;是的,她们真的进入了娱乐圈,并真的收获了一批粉丝,愿意跑到全国各地看巡演,花380元购买一张实体唱片;她们甚至正在成为一种亚文化的符号。3unshine在选秀节目《创造101》的第二期即遭淘汰,但当101女孩们唱“你越喜爱我越可爱”的时候,3unshine出了首《创造3unshine》,歌词是:“你不喜欢我也可爱”。
这场亚文化狂欢的巅峰出现在2019年7月,3unshine成员Cindy登上《乐队的夏天》,和新裤子乐队合作舞台《艾瑞巴迪》。Cindy脸盘子大,曾经是因为“最丑”被骂得最惨的那个。她扎高马尾,画了紫色的亮片眼影,叉腰、扭动,唱:“我来自一座小城的边缘,我没有一双漂亮的舞鞋”。表演结束后,新裤子主唱彭磊说,歌词是专为Cindy写的,Cindy让他想到了Cinderella(灰姑娘)的故事,舞会开始了,没有漂亮舞鞋的女孩却被挡在门外,只能和幻想中的王子起舞。
这其实是个啼笑皆非的误会:Cindy给自己取的名字是Candy(糖果),去影楼拍出道写真,摄影师错写成了Cindy,将错就错用到了现在。
此刻,2021年8月,通州的一家火锅店,中国版The Ronettes中两位成员正坐在我的对面。Abby,队长,很少笑,总瘪着嘴,讲起对人生的困惑来滔滔不竭,一副小大人模样;Dora,笑眼弯弯,是公认的组合门面,爱聊她的猫和她的“母胎单身”,请我(和她遇到的每个人)为她找男朋友。聊到兴头上,Dora举起筷子挥舞,Abby用亳州话小声提醒这样不礼貌。
Dora走神了,眼神飘忽到远方,Abby拍了拍她。“我马上要交房租,我在犯愁”,Dora语气苦涩。见面前,妈妈给Dora弹了个视频,说家里还要还房贷,你没有工作,在北京吃什么喝什么?回家吧。“五年了,连一个房租都交不起”,她自嘲地说。她没有存款,房租4000多元一个月,都是家里帮她交的。
气氛一时有些凝重。这时火锅冒起热气,现实的忧愁搁置到一边,我们争先恐后地夹起毛肚和鸭肠。
Abby(左)和Dora
“我真的去打过工。”Abby有一次对我说。最近信用卡快还不上了,她不想问家里要钱,就去通州的咖啡店做兼职店员。她向我演示“倒奶-搅拌-装盖”的动作,爆单时“不停地做,不停地做”。时薪19元,她挣到了去广州录歌的800多块机票钱。
我曾在时尚杂志工作,采访过一些艺人,他们都乐于呈现自己的“接地气”,但我不会和他们认真地讨论钱,讨论找不到对象,讨论如何在北京活下去。3unshine太不像明星了,就像是……我在采访我的小学同学。
Abby说她原来头发很“炸”,现在越薅越少。她薅着幸存的头发,用一种千帆过尽的语气说:“当你真正的手里没有钱的时候,你才会觉得梦想真的不值钱。你要向现实低头,你需要沾满铜臭气,因为只有钱你才能活下去,你才能和别人讲梦想,要不然你没有资格。”
最后她说:“成年的世界很难。”
活人演假人
厌食症
如果我只想天天打游戏呢
Abby问我,你们公司给你交社保吗?
没人给她们交过社保。听到我和Abby在聊社保,Dora低下头,埋进手机里。Abby凑过头看,搜索框里是“社保”。
“我才知道公司要给艺人交社保。”Dora说。
“我说真的吧?”Abby说。
这五年里,女孩们和经纪人都没签合同,也没有保底工资,接了商务就给点钱。Abby和Dora说,参加完《创造101》的2018年全年,她们每人到手一万八。她们一直在问家里要钱。
我问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。“我们也什么都不懂,也没有权利说。”Dora说。
在上一家经纪公司时,她们还是五个人,被要求走鬼畜路线。Abby和Cindy出演了一个叫做《金坷垃传奇》的短剧,两人戴着黄花头饰,手挽手踢着腿出场,向日本太君推销“金坷垃化肥”。和前公司的纠纷过后,组合中另外两个女孩回到了学校,和剩下三个断了联系。据说她们考上了大专。
新的经纪人是个穿搭精致、出过《Pink Boy》唱片的歌手,他将自己对舞台的想象和渴望倾注到这三个女孩身上。组合从sunshine更名为3unshine,3-un-shine,三个不闪光的女孩。
Abby
经纪人要求女孩们变得“婊里婊气”。Cindy很快学会了,Abby却怎么也“婊”不起来。很多舞蹈动作是将皇冠戴上头顶,寓意“姐就是女王”。她不想当女王。还有点要命的是,她总挂着一张臭脸,但“这个社会不允许艺人是丧的”。经纪人修正了一下对三人的定位:Cindy是美国艺人Nicki Minaj(麻辣鸡),Dora是虚拟偶像洛天依,Abby是创作歌手陈绮贞。
“(陈绮贞)很好,但有些歌我听不懂,”Abby坦率地向我承认,“我演得很累。”
Abby上的第一个单独热搜,是“Abby 抑郁症”。那天是她的18岁生日。她暴饮暴食,要靠米饭、面包、馒头把自己填满。一次和经纪人的争吵过后,她给妈妈打电话,说人生太累了。听到窗外火车过境的声音,她像是产生了幻觉,差一点从窗户跳下去。她说她每年都会写一封遗书。
“洛天依是虚拟的,是二次元的一个形象,”Dora一直和我强调洛天依的“虚拟”,我听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:让一个活人去演一个假人,这太讽刺了。
Dora说到自己的歌词在组合中总是最少,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。有段时间她患上了厌食症,吃不下去饭就硬吃,走路都会吐。一回到老家,她奇迹般地好了,吃什么都是香的。
我问Dora上《创造101》的感受,她模仿起当时的样子,把帽子压得低低的,眼睛四处乱瞟,“这么多女生,怎么聊天,怎么打招呼?”她掰着指头算,按当时的人气,她们至少能留两轮,那就能在节目组待一个月,免费学跳舞、学唱歌。一天后,她们被淘汰了。
在我的想象里,3unshine混迹了娱乐圈近六年,发了两张专辑,走过红毯也上过卫视,多少能感受到一些站在舞台中央的、星光熠熠的时刻。但Abby说,也许顶流有顶流的待遇,她们参加活动就等着下班,吃火锅、卸妆、睡觉。那套致敬传奇女子组合的造型是阿玛尼的——她们本人却不知道。Abby回到家,弟弟说她们的造型像妖怪。
在亳州的一家米线店,我和Dora各点了一大盘7块的炒米线。风卷残云般地吃完,我们聊起她们出席过的VogueMe派对。她记得她戴了个巨丑的白色假发,还有个她喜欢的明星站在她旁边,她没认出来,“但我这人比较花痴,我喜欢的时间不长”。别的也没什么意思了。
Abby想起来,以前和妈妈一起看国产剧,很多外国景和外国人。妈妈说,这一定是在英国拍的。来北京后,她去了天津的意大利风情街,发现和剧里长得一样。“我们呈现的只是我们想看到的,你不想呈现的,永远看不到”,她想娱乐圈就是这样的吧。
经纪人指责她们不努力,Abby说,她已经对“努力”过敏了。她看到有句话说,每个女孩都想活成欧阳娜娜。问题是:如果我只想谈个恋爱,或者,只想天天打游戏呢?
穿绿格子西装的男孩
不美不强并受到伤害的人
让我知道普通人是可以做的
一个朋友邀请我去看3unshine见面会,花30块充两个月QQ音乐绿钻就能去。我问:“还有其他人去吗?”“其他人倒贴钱也不去。”
我们来到一家类似Live House的小场馆,等候入场。门口,黄、粉、蓝的气球拼出了三个女孩的名字,透着股粗糙的真诚。场馆能容纳100人,实际来了60人左右,主要都是男生。其中一些化了精细的眼妆,用高音调交谈。我们前面排着一个穿绿色格子西装的高挑男孩,他目不斜视,随着队伍的前进,马丁靴哒哒作响。
他在互动环节不出意外被选中了。Dora给他涂上紫色的唇彩,戴上白色假发(是的,就是她嫌弃“巨丑”的那顶)。他戴上墨镜,双手交叉举至头顶,呻吟般说道:“我要升天了。”
坐在第二排,我能看清旋转椅上Dora身体的微微晃动。我想她们也能看清底下每一个粉丝的脸。这感觉很新鲜:我看过火箭少女101的演唱会,在北京凯迪拉克中心,我坐在被灯牌簇拥的山顶,只能通过转播屏观看表演。
见面会以粉丝们大喊新歌歌词结束:“好肉我可以,潇洒做自己!”
3unshine单曲封面
这是2019年4月,朋友和我说,3unshine正成为她身边gay朋友疯狂追逐的icon。如同麦当娜和Lady Gaga,她们自信、勇敢、强大,敢于冲破传统,也暗合了性少数群体的渴望:越是被噤声,就越要被所有人看到。一度,我对3unshine粉丝的印象就是这样:他们是一群“潇洒做自己”的gay,3unshine是他们迷恋的气场强大的欧美diva的中国代餐。
“很霸气的diva,我们不信这一套了。”坐在咖啡馆里,Bobby说,“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共情,是身处我们之中的陪伴——也就是需要3unshine。”Bobby是那个将3unshine类比为传奇女子组合的粉丝。他戴圆框眼镜,蓄胡子,理接近平头的短发。落座前我都不敢和他打招呼——他实在不像我印象中“潇洒做自己”的3unshine粉丝。
Bobby说,不是所有gay都是自信强大的。他回忆和3unshine的相识,嗓音低沉平缓:他和三个女孩同龄,高三时,他听到了3unshine的《我要做你女朋友》。MV里,女孩们穿上并不合身的水手服,在一片类似郊野公园的树丛中追逐(还装点了一些蓝色球状物特效),唱“青春的时代很梦幻,爱的时刻要勇敢”。他想如果换作甜美的女偶像来唱,那就是美好的少女情愫,3unshine唱的,是“高中班上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女生,在向你展示内心壮丽的世界”。他是被这种黯淡的质感吸引的。这样的话从他温吞的嘴里说出,显得格外庄重。
那时3unshine只出了四首歌,他没有手机,就把这四首歌拖到MP3的一个文件夹里,在高考两天的午睡时间循环播放。他听说了一些3unshine的经历:女孩们受前经纪公司操纵,Abby为了和后来的经纪人搭上线,将手机屏保偷偷设成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。18岁的她们在和一个庞然大物搏斗——对18岁的他来说,这是“传说级别的故事”。
我理解这个故事的诱人之处,同时又想到我采访过的其他偶像粉丝,她们也会认为自己的偶像是经历苦难的“美强惨”。
“为什么惨的时候,一定要又美又强呢?”Bobby有些急切地打断了我,“3unshine在人们心中是不美的、不强的,她们是真正的受到伤害的人,她们是真正在去努力抗争的人。”
3unshine粉丝的公敌是杨超越。两者都是草根出身,都没多少唱跳实力,但在3unshine一轮游的《创造101》上,杨超越最终第三出道。他们毫不怀疑杨超越哭着喊出“全村的希望”是真诚的,也正是这种真诚令他们难以忍受:杨超越的“希望”在于,她拥有3unshine没有的美貌。美貌是天分。
“但是3unshine不一样,如果她们没有发那条微博(宣布出道),她们就是普通人,就跟我们一样,现在在工作,在加班,可能在洗盘子,可能在工厂里缝手套,可能Cindy现在在考公务员。我之前觉得,普通人是没办法做明星或者艺人的,她们让我知道,原来普通人是可以做的。就算很多粉丝都知道她们是被打造出来的3unshine,她们是有人设的,她们私底下跟我们看到的样子不一样,但是那又怎么样,对不对?”一个粉丝在电话里长长地独白。
3unshine在舞台上化浓妆、凹造型,但粉丝们更乐于穿透那些装扮,在访谈和节目的碎片中捕捉女孩们和人设冲撞的、并不光彩的部分:她们的桌上放了一本言情小说,叫《粉色时光萌动我爱》;女孩们和他们一样漂在北京,最常去的地方是欢乐谷;因为Dora最小,Abby和Cindy把唯一的一张床让给Dora睡;Abby发丝凌乱,在镜头面前说“被撕裂的梦想也是梦想”;Dora邀请一位男偶像一起打王者荣耀,对方的账号却很快下线了——他们怀疑女孩们在北京没有朋友,“结了婚会邀请你”的那种朋友,娱乐圈看上去很功利、很现实。
一个粉丝提到别的艺人时称“他们明星”,那3unshine呢?她想了想说,3unshine不算明星,是“在往偶像路上前进的团体”。
粉丝们大多和3unshine年龄相仿,正上大学,或者刚刚走上工作岗位;也和3unshine一样,从小地方来到北京。他们,是刚刚失业的教培机构英语老师,是朋友圈不向同事可见的国企员工,是在清华躺平、保研到北理工的“小透明”男孩,是有过明星梦但被父母扼杀的大一新生,是从没追过星却给3unshine组织了十几场应援(也几乎是3unshine的全部活动)的前“饭头”,是和北京“死磕”八年后离开的小城青年。他们原本并不相识,对3unshine的爱让他们聚集在一起。
不少粉丝都是“初恋”追星,饭圈的玩法——控评、做数据、和对家互撕——他们既不熟悉也兴趣寥寥。采访他们和采访别的粉丝很不一样,我采访过一位顶流的后援会会长,她需要预先审核采访提纲,只同意文字回复,并要求稿件的最终修改权——也许比顶流本人还懂得如何做好形象输出。当我采访一个3unshine粉丝时,紧接着,他会给我介绍第2个、第3个,最后是第16个。
Dora
Dora是组合中人气最低的那个,但每个接受采访的粉丝,都对Dora有一种近乎于保护的怜爱。见面会上,五音不全的Dora要开口唱歌了,我旁边一位长相敦厚的男粉丝一遍遍喊:“Dora加油!”Dora紧张得不停眨眼,同是五音不全的我也能听出来,她还是跑调了。但粉丝们似乎毫不在意,他们沉浸在全场的大合唱中。旁边那位粉丝转过头,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对我们说,Dora会越唱越好。
两年半后,我在合肥见到了这个粉丝。绿西装男孩太亮眼了,以至于回想起那次见面会,我很难记起他。我们聊起绿西装男孩,他说他打心眼里羡慕这个男孩的自信,但是,“如果他出现在我公司,我会假装不认识他”。
一个粉丝说,这就像一群“不太好”的人聚在一起,期待3unshine能代表他们变得更好,“大家在为一个事情欢呼”。演唱会开始了,大家齐唱Dora的歌词:“哎呀哎呀,我五音不全啦”。有人唱低了,有人唱高了,但都没关系,Bobby说,“只有3unshine能够完成这种场面”。
蹲坑上方水滴按时滴落
萨莉亚
边缘也是保护色
接触的16个3unshine粉丝里,Bobby勾起了我最大的兴趣。第一次见面后,我偶然翻到了他的微博,主要围绕三件事:“我不活了”,抱怨大学辅导员、面试官傻逼和收不到校招offer,以及,由于认定3unshine遭经纪人压迫,咒骂经纪人“恶心”“下作”。间隙,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称3unshine为“中国第一女子天团”,想象十年后3unshine开万人演唱会的样子。他的微博名一度叫做“3unshine-Bobby”。
这和我见到的那个温和的他很不一样,我有一点畏惧,也有一点好奇:他为什么如此迷恋3unshine,并在其中付出了如此多的爱憎。
第一次见面的两周后,我来到他家。他在一家在线教育公司实习(在线教育的寒冬是他实习的第二周降临的),房子租在了北五环外公司旁边的老小区,2200元一个月。 他和生了两个孩子的二房东一家住在一起。他的房间没有窗户,像一个超大号的集装箱。他不觉得压抑,只是早上容易睡得很死。没有椅子,我们坐在床上聊天。他挺满意这个房子,美中不足的是卫生间是蹲坑,正上方有水滴以固定频率滴下来。于是他每次都在公司解决完再回家。
Bobby提议午饭去吃萨莉亚。去上海看3unshine的第一场演唱会时,他吃过一次。那是2018年末,他刚刚进入大学,还未走出过老家山东。他原本没想去看演唱会,“去外地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庞大的事,我可能做不成”。开票那一刻他还是买了,他觉得他必须见到她们。
他买了前一晚到上海的廉价航班。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,不会值机、不会托运,他找网友帮忙。下飞机已是凌晨,他从浦东坐城际公交到静安,离演出地点还有好几公里。他第一次到大城市,上海的老城区看着破破旧旧,他还是觉得新鲜,在路上一直走到凌晨5点。
我们到了萨莉亚。看到菜单上有9元的葡萄酒,我们迟疑地点了。又点了一堆鸡翅、牛排、意面、焗饭和蛋糕,没超过200块,很快吃完。我们说起各自第一次吃萨莉亚时,才知道世上有如此便宜美味的西餐。他再次感叹,“别处的烤鸡翅也就这样吧,鸡翅能做出什么好?”
我们转场到一家咖啡馆。邻座在看电影《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》的原著,我问Bobby看过吗,他摇摇头。他听说那是两个富有的、长相甜美的白人男孩相爱的故事,“太不真实”。他没谈过恋爱,现实中鲜少朋友。宿舍七人,其余六人建起了自己的宿舍群。他讲起前段时间某大学收集学生性向的新闻,“它恐怖就恐怖在这里”。他没有出柜。
我提到了他的微博。“你都找到我微博了”,他愣了一下,“微博就是一个发泄的地方,在上面胡言乱语。”他很快补充了“发泄”的界限:只关于自己,不讨论公共议题。以前,他看到歧视性少数的新闻还会愤怒,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。还想过怎么发声吗?“不是说我们想不想,而是没有任何机会,一切都像徒劳一样。”
Bobby的听歌记录
但是——“我如果真的是不在努力生活的人,我也不会有那么多要发泄的。”我们的聊天看上去快要滑向自怨自艾,他及时刹住了车。不要给边缘蒙上可怜的色彩,他说, “边缘也可以是舒适区,是一种保护色。”
我和Bobby第一次见面适逢七夕,后来他告诉我,那天麦当劳推出了50元的七夕双人套餐,结束采访后他一个人去吃了两个汉堡,然后去一家同志酒吧蹦了迪。他翻出视频,几个男孩在台上投入地跳K-POP,他镜头晃动地录影,投入地做着观众。
Bobby说,他和Abby一样抑郁过,总是没来由地大哭,但没什么大不了的,就是人生崩溃了几个月。“解决的唯一办法还是去直面生活”。
发稿前,他向我更新了近况,他找到了在大厂的新实习,还在等待一份发自北京的正职offer。相比老家山东,这座城市让他感觉开放,机遇十足,没有令他生厌的人情世故和酒局。“我觉得3unshine和我一样,是属于北京的”,第二次见面的最后,Bobby对我说。他希望女孩们在北京一直一直待下去。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很肃穆。
能被看到吗
我们是女主角的同班同学
不相信鸡汤里说的
玛尼是3unshine难得的女粉。刚见上面,玛尼就告诉我,她不是“那种粉丝”——就是会把追星当做全部生活的那种。她去3unshine的演唱会,为她们花钱也为她们流泪,但多少带着一种人类学的观察视角:出身普通、长相普通、天资普通的全方位的普通人,在这个时代还能不能被看到?
这个疑问首先指向玛尼自己。玛尼说,3unshine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她:她从小成绩中上,但也考不到第一;从不惹事,学校的风云人物离她很远;她有暗恋对象,但她没有表白,对方也不会恰好喜欢她。就算是穿了好看的衣服上学,她也祈祷千万别被发现。高一时,玛尼意识到,如果生活是一部电视剧,她不会是女主角,甚至不会是女主角的闺蜜,她只会是女主角的同班同学。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是个普通人。
这个普通人活到28岁,突然发现,身边人都结婚生子了,一直单身的她怎么就和大家不一样了?朋友为她介绍一个又一个男生,见面了,聊得也算开心,但双方都没提出想“试一下”。像一道生活布置的任务,完成了就是完成了。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理解她。
普通人一旦做了点出格的事情——比如资质平平却要逐梦演艺圈,或是28岁了还没考虑结婚——他们就成了少数群体,就必须被审视,被指指点点。我想这真是太糟糕了。
第二次见面时,我向玛尼提议,我们可以去个你常逛的地方。她过了十分钟回复我,说她认真想了一下,发现在公司和家之外,她在北京没有“常逛的地方”。为了让自己有生活,她刻意没把房子租到公司旁边,但并未奏效。
她顺便告诉我,她刚刚辞职了。
听说有人指责3unshine没有梦想,玛尼觉得荒唐极了:这有什么好指责的?像3unshine这么大时,她对未来生活的图景是:工作日很忙,周末做个大扫除,好好做顿饭。然后立即跳到下一个场面:80岁在楼下,“晒一晒太阳,等等死”。
玛尼
有一个粉丝似乎找到了新生活——在离开北京之后。
合肥最贵的商场里,阿九带我去了一家寿喜烧自助。他主动说起他在合肥买了房子,已经升值70万,“这点钱可能在北京就不算什么”——和北京“死磕”八年后,他去年离开。但他以前是那么向往北京,为此复读一年,考研二战。毕业后他去了一家著名的会计事务所,从下往上看时,这栋楼真漂亮啊;但真到里面工作了,他每天半夜下班,公司背着他开“小黑会”。他定期要见心理医生。现在谈起北京,他像谈论一段遥远的往事。他不记得自己住在哪里了,只记得会路过“像水沟的河”,河两边是石头垒起来的斜坡。
我们在合肥市中心的天鹅湖畔散步。桂花一路相送,在北京闻不到这么热烈的桂花香。在能够拿到北京户口的前夕,阿九辞职了,进入了合肥一家国企,年薪到手20万。房租1000元一个月,就在附近,5点准时下班后,他常来这里散心。国庆节他连休了17天。领导不让男生染发,他就周六染,周日再染回去。出去玩,他路过一个展览,看满墙的金鱼看了一个下午。
“你看我们这样,会不会觉得我们不努力?”他问。
“我觉得我活够了,前半生活得太辛苦了,忙着考大学比别人用功,考研也比别人用功,真的一定要这样过一辈子吗——比别人努力地工作一辈子?我不太想,我觉得活成那个样子挺遗憾的,我更想活得开心、快乐。”
我们抬起头,一起看在树上休憩的水鸟。
粉丝们把3unshine的《巴拉》称为“国歌”。演唱会跳《巴拉》时,三个女孩从舞台这头蹦到那头,唱和跳几乎都是在随意发挥了。而台下每个观众都举起了手:
生活不应该太复杂
简单一点就随便活吧
别去相信鸡汤里说的
blah blah blah blah blah
爱玩游戏就快去玩呀
想吃水果就放开吃吧
我一口气应该能吃下八个芭乐吧
我做了3unshine的邻居
灰头土脸的北京
好想躺平but
得知3unshine上了《创造101》,我每天都给她们投票。像带点儿恶作剧色彩的幻想:我知道怎样的女孩能在节目里获得成功,但还是期待3unshine能走得更远。
当看到节目第二期临时增加了踢馆赛制,Cindy和Dora因此被淘汰,Abby随后宣布退赛,说:“我们跟101个女生里面,跟她们是不太一样的。”我出离愤怒了:幻想被打破了,被踢出局的不仅仅是3unshine,还有我这个站在3unshine背后的普通人。
我从3unshine出道之初就关注她们,起因是看了她们接受亳州农业频道的采访。记者问她们会不会接演出,留着厚重齐刘海的Abby说,要到寒暑假,“是正规的那种(才会接)”。Dora讲话磕绊,口音明显。 最后记者问:“你们的梦想是什么?”女孩们接二连三地说:“考上好大学。”
我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。小学时我从村小转到实验小学,和Dora一样,因为说方言受到嘲笑。我的梦想也是“考上好大学”,并在这条路上走得不偏不倚。那时我和Bobby一样认为自己属于北京,那时我甚至是个“社会达尔文主义者”:我相信成功、光鲜、挤入上流是毕生所求;这条路径靠奋斗浇筑,失败者都应归咎于个人能力的不足。
当我考上北大,真的来到了北京,仍然像个好学生那样很少出校园半步。第一次来到北京的东五环外,就是因为3unshine。
2017年夏天,我在一家媒体实习,协助记者采访3unshine。辗转两小时的地铁和公交后,我走进东五环外的一个文创园。零星几家面目可疑的底商,旁边是一片荒地,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烧焦了什么的味道。老实说,我没见过这么灰头土脸的北京。
园区的一栋办公楼里,女孩们蜷缩起身子,紧紧挨在一块儿。大部分时间都是经纪人在讲,她们百无聊赖地刷手机,像三只安静的小猫。只有聊到北京,她们有一肚子话想说:
来到北京后,她们第一次知道菜鸟驿站是什么,也第一次学会微信支付。她们最近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叫朝阳区。没去过什么景点,“长城特别长”,想过去圆明园(因为课本里出现过),发现很远,也没去成。三里屯倒是去过一次,是为了拍MV专程去剪头发,结果还被理发师拍下来发到微博上。
没什么工作,她们每天在公司楼下的酒吧听人唱歌。“家”是公司旁不到30平的开间,放两张上下铺,被女孩们拼到一起,效果类似三个人挤一张双人床。
采访结束后,我暗想:毕业后可别住到这么远的地方。没想到,一年后,我就做了3unshine的邻居。
理由够简单:我的收入不足以支持我在更好的地段租到房子。3unshine住在A3座23层,我住在A1座28层,同样的不到30平米的开间,卧室、厨房、卫生间三位一体。房间小到连我的猫也无法忍受,每到半夜它就拿爪子挠门,试图逃跑。唯一的慰藉是巨大的西向飘窗,夕阳下中国尊闪着金光,我常常看得入迷。
再次见到3unshine时,我们交流了颇多东五环外的生活经验:
她们刚搬进来时,小区还没多少人入住,底商只有一家山西刀削面。一碗15块,她们几乎每天都点。等我住进去时,沙县小吃开出来了,常年荣膺周边热门餐厅榜首。离小区最近的地铁站近3公里,出行只能靠公交。我那时供职的媒体位于市区中心,每次去公司,我要先坐公交到终点站,再骑车穿过一条漫长的黑暗甬道。
在我入住的一年多里,我从来没遇到过3unshine(我们猜测是彼此都不爱出门)。但我常能见到年轻亮丽的男孩女孩们,还认出来上过选秀节目的几个。这里靠近影视园区,房租便宜,是小艺人和小网红初到北京的落脚地。我和其中一个女孩一起等过公交车,她在晨雾的郊野间穿一条裙摆很大的黑色薄纱蕾丝裙,那个怪异的场景让我记到现在。
“你们在园区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?”我问。
“超市老板。”Abby想了想说。
比3unshine更糟,我在小区没交到一个朋友。但某种程度上我颇为了解我的邻居们——房间的隔音效果奇差,半夜,我要么是听左邻,一个音调高亢的女孩在电话里和男朋友吵架,要么是听右舍,总是弹错重来的吉他小哥演奏台湾芭乐情歌。我还常通过搜到的wifi来为素未谋面的邻居画像,“Jay Chou”也许就是吉他小哥,“黄千万”是身无分文但做着发财梦的北漂青年。哪个wifi某天不见了还会怅然若失,好像真的告别了一位故人。
小区名为“超级蜂巢”,远远望去就是格子间连格子间连格子间。真就像从荒野中拔地而起的蜂巢。
六年了,提到3unshine的关键词永远是丑。3unshine不丑啊,我总是在心底想,这不是“政治正确”,心平气和地评价,她们的长相就是“普通”。
像你,像我,普通的长相,普通的出身,普通的经历,连意志也是普通的。相比我们熟悉的那套“我要上春晚”的草根叙事,3unshine没有逆天改命的剧烈渴望,没有如泣如诉的舞台梦想,她们被人们看见的那个热搜如同闹剧,此后的人生更像是被命运往前推着走。我理解人们要给3unshine贴上“丑”的标签,比起“丑”,“普通”甚至更难被看到和言说。
如果说3unshine的存在是重新标明了普通人的意义,很难解释我是怎么从“社会达尔文主义者”变成“3unshine主义者”的。但变化的不仅仅是我。和毕业后去往最好的单位的同学们见面,我们的话题居然是交换彼此对未来的不足的信心:有的是由其行业(教育、游戏),有的是疫情而来的隔绝,有的听上去更为私人,落不了户,买不起房子,恐惧婚姻和生育,以及人人都在谈论的二胎。
最后大家都会说:“好想躺平。”但你知道你不会也不能躺平,知道这是一种只属于青少年的天真遐想,如同一个粉丝形容3unshine在《我要做你女朋友》中穿粉色水手服追求梦中人,是“对待未来不切实际的美好的幻想,一定要加不切实际这四个字”。
3unshine和我都从超级蜂巢搬走了。她们先是在公司打地铺,又搬去了燕郊,最后搬到了通州各自的新家。我放弃了自己独住的执念,和朋友合租。我看到《创造101》一个早早被淘汰的选手的采访,她说她将来要搬到北京去,搬进这个我和3unshine一起住过的小区,“住在那里就能和很多好的公司联系,就能找到新工作”。
最后一场演唱会
娱乐圈教训她学文化是重要的
睁开眼
在经历过很多麻烦后,3unshine正陷入出道以来最大的麻烦。
今年4月,经纪人掏出来一份合同,要三个女孩签。Abby和Dora说,那份合同有试用期,没有保底工资。Dora看了一眼合同,扭头就走了。她将这份工作对比洗盘子,“(洗盘子)一个月六千,包吃包住,人家吃完饭才开始洗”。Abby和Dora都没接受这份合同。6月开了最后一场演唱会后,她俩再没见过经纪人。
三个女孩各自在看新的机会。Dora签了新公司,但她说不清楚公司给她的规划和定位。她想演戏,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演什么。Abby起初和我说想成立工作室,自己当老板。但自己做了两首歌后,她让我赶紧给她介绍经纪公司。
Cindy是“更有商业价值”的那个,不缺资源和曝光。我通过Dora、共同认识的朋友、经纪人五次向Cindy发出了采访邀请,她都没有答应。经纪人回复:“今年Cindy暂时没有采访的安排了 ,档期有点满。”看上去,Cindy正在活成一个真正的女明星:她晒出和人气偶像们的聚会合影;她发角度刁钻的美照,上了一些热搜,最新的一条是“Cindy瘦了”。
粉丝们却说,他们因此没那么喜欢Cindy了。刚刚还沉浸在3unshine姐妹情中的阿九,说到这里语气一下冷了下来:“在粉丝这个假想的小小世界里,你才算得上女明星,但是她把它当真的时候,我可能就不会关注她了。”
另一个粉丝说,回过头来看,《巴拉》就像是3unshine故事的标题,三个普通女孩有过一段梦幻般的经历,但最终粉丝们也必须要接受,她们三人仍然是普通的女孩。如果3unshine变成了天王巨星呢?
“其实我不太希望她们变成天王巨星,这个心理有点病态,”他斟酌了很久自己的措辞,“我会觉得她们离我近一点的话,这个故事更真实,我跟她们是在一起的。”
玛尼收藏的3unshine灯牌
10月中旬,商丘幼儿师范学校的门口,Abby穿着粉紫色毛衣,从人群里跳出来。她的背后站着穿西装的上班族,戴手串的社会大哥,正将宝宝拥入怀中的新手妈妈。“逃离北京的感觉是不是很爽?”车马声很大,Abby凑到我的耳边问。在北京见到的她总是愁容满面,现在的她,更像个无忧无虑的21岁女孩。
Abby是来这里参加成人自考的。这些年闯荡娱乐圈给她的教训是,学点文化知识是重要的。Dora也报了,报的是学前教育,也许她以后会成为一名幼教。
Dora带我回了她们的母校亳州三中。门口的饮料店卖完了她最爱的西瓜汁,操场上,穿红白校服的高中生扎堆聊天。我们在夜色下的跑道绕圈,讲起15岁时的她、那个叫王小蝶的女孩的故事时她总是絮絮叨叨的:王小蝶、吉星月(Abby)和范丽娜(Cindy)是倒数第三排的同桌,王小蝶不吵不闹,就爱上课睡觉。吉星月是副班长,却不爱学习,成天逃课到医务室吹空调,看电视。
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:为了赢得一部手机,她们组了组合,报名参加当地的唱歌比赛。组合该取什么名字呢,大家提议了“TFgirls”“水晶少女”“梦光紫水晶”,队长吉星月一锤定音:就叫“sunshine”吧——“因为我们觉得阳光,有希望”。
很多年之后,那个传奇女子组合The Ronettes主唱在回忆录里说:“我们看起来像坏女孩,但我认为观众可以看出,在妆容之下,我们真的只是三个天真的青少年。”
如果说北京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,女孩们说,那就是欢乐谷。她们办了499元的欢乐谷畅玩年卡,到期前连去了三四次。过山车Cindy不敢坐,Abby就和Dora两人上。Abby闭上眼,Dora在一旁兴奋地拍她:你睁眼,看一下这个世界。
*文中粉丝均为化名
作者———吴呈杰
wuchengjie@mianduifuza.com
编辑——康路凯 顾问——魏玲
摄影——张博然 插画——曾杏
视觉———梁爽 版式——日月
创意——Vicson
出品人/监制——曾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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